父亲

大年初二，我和老公儿子一起回娘家。

因平时都是过了凌晨才睡觉，难免起的晚。一家人磨磨蹭蹭的将近十一点才出发，远远的就看到父亲在家门口张望着。见到我们，父亲很高兴 ，一直笑着，忙前忙后。

吃过午饭，老公接了个电话先走了，我和儿子留下坐在沙发上看电视。电视正在回放春节联欢晚会，儿子抱着手机玩他最近刚学会的一款游戏，全神贯注的很，连耳根都是红的。我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，为了让自己觉得现在过年还是像小时候那么期待和开心，吃了很多颗糖，至少那一刻心里是甜的。

父亲独自在边上坐着，不时的同我说话，我一直盯着屏幕，也没有抬头，父亲问一句，我简单答一句。

父亲的手机声音很大，13点的时候报时了，我当时心里觉得挺好笑的，想起了小时候家里有一台钟，嘀嗒嘀嗒，到几点就响几声。甚至还想到了那时候家里的公鸡，早上很早就开始喔喔喔的打鸣。

14点的时候又报时了，我下意识看了下自己的手机时间，把手机放口袋收好，准备回去了。父亲第二次跟我说：“你穿的太薄了，家里还有很多你之前的衣服，去再添件衣裳。还有你穿的鞋子也不行，跟太高了，你出去工作时需要形象，在家就穿平底的，舒服。”

我刚到家时，父亲就怕我冷着，一直让我加衣服，我仍旧敷衍着，不冷，哪里冷了。

我对父亲说：“我回去还有点事，要不我先走啦。”

父亲顿了一下，站起来说：“再坐会儿吧，你妈还在炖你喜欢吃的水果羹，好歹得吃点。”

当15点报时的时候，我有些坐不住了，对父亲说：“我先回去了啊，时间也不早了。”

这次我没有等父亲反应，直接站起身招呼儿子往外走，我好像听到父亲轻轻又卑微的“哎”了一声。

我有些于心不忍，却也是真的坐不住了，只好对父亲说：“两家挨这么近，就几条街的距离，我啥时候都能回来，等我空了就回来看您。”

我不记得我之前说过多少次“下次再来”这样的话语，但我知道我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，因为我一年也没有真正回来看过父亲几次。不知道是真的忙碌还是我没有这个心，或许我认为，父亲会一直在，我什么时候想家了，随时回去，都可以看到他，同他说话。

听闻我要走，母亲和嫂嫂都来送我，父亲和我一起出门，没有再说一句话，我一贯走的很快，没几步就把父亲甩在后面了，我慢下了脚步，尽量和父亲并排走。

快走到大街口的时候，父亲突然停下了脚步，从衣服的最里层拿出了一叠钱，他把钱往我口袋一放，说：“妞妞，你买点衣服，买点有营养的吃食，别委屈自己。”听到我的小名，我猛的一震，有多久没有听到这样熟悉又陌生的称呼了。

小时候，父亲和母亲都唤我“妞妞”，我是他们最心爱的小女儿。后来，我也嫌过这土味名，也不想他们这样叫我，我老公他们更是不知道我还有小名。

父亲紧张的往家门口看了一眼，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，他怕嫂嫂看到了心里会有疙瘩，怕嫂嫂对我心生芥蒂。所以，他一路跟着我，一直走远了，才敢把捂的热乎乎的钱拿出来给我。

我心里一痛，声音更是哽咽，对父亲说：“爸，我都多大了，我有工资有卡，你女婿对我也好，我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的。倒是你们，和妈别再节省了，想买啥就买，别顾虑太多。”

我把钱塞还给父亲，父亲急的一跺脚，说：“你看你这孩子，现在都瘦成什么样子了，平时工作也辛苦，该休息就休息。我和你妈现在还能动，还能干些体力活，我们想着，能攒一些就攒一些，你在婆家肯定会有束手束脚的地方，拿些钱榜身总是好的。”

父亲义无反顾的将钱再次塞到我口袋，我没有再拒绝，我想我不该再继续伤他的心。父亲终于笑了，对我挥挥手说：“你赶紧回去吧，不是还有事嘛，别耽误了，我不送你了......”

小时候，我不懂父亲。

那天，我正在教室上课，父亲来找我，说变天了，怕我冻着，给我带厚衣服，还带了很多我爱吃的东西。那时候，我关注的不是父亲带给我的温暖和幸福，我只在意父亲当时的穿着和行头。我怨过他，我怨他那天穿的一身工人制服，我怨他那天为什么骑的自行车。别的同学的爸爸总是骑着威风的摩托车或是开着汽车，帅帅的酷酷的。我出生时，父母已经三十五岁，所以，父亲比其他同学的爸爸显得苍老，鬓角已有白发。同学问我来看我的是谁，为什么和我长的那么像，我说，亲戚而已。当时我觉得有些丢脸，觉得父亲没有带给我应有的虚荣感，我竟这样怨过他！我竟这样将他的爱随意践踏！我竟这样不懂父亲！

那年高考失利，回家胆战心惊同父亲说，差了几分呢。父亲当时在干活，他没有像我预期中的那样批评教育我，也没有生气臭骂我。他只是停下手中的活，轻轻的对我说：“妞妞，爸知道你尽力了。虽然一本重要，但更重要的是你要开开心心的过每一天。有钱人是过24小时，普通人也是过24小时，平平淡淡的能顾好眼前生活就好。无论你做什么选择，我和你妈都支持你 。”我听说同学因为没有考上理想的学校，被他爸爸用皮带狠狠抽了一顿。我不知道父亲有没有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愿望，但我知道，父亲只是希望我们过的轻松。

会挣钱后，给父亲买了一件大衣。父亲每年总要将这件事说与人听，但是，他却从未穿过。给父亲时，我说，商场打折买的，不退不换。父亲一直将这件大衣收好放在他认为最保险的地方，和吊牌一起放在那儿。我想，他是孤独的，他需要儿女陪伴的时候，为了不打扰儿女，只能一个人默默的看着这件大衣，抚摸这件大衣，想着他的小女儿，这或许是他认为最珍贵的东西。

有一次，我在逛超市，偶遇父亲，第二天，父亲到我家来，带了一箱土鸡蛋和几只土鸡。我对父亲说：“你们留着自己吃，现在什么买不到，还怪费事的拿过来。”父亲说：“我和你妈能吃多少，这都是自己喂的鸡，不吃饲料不打激素的，有营养。鸡肉也处理好了，多的先放冰箱，吃的时候再洗一下，直接放锅里煮。”后来，我从母亲口中得知，那天在超市，父亲看到我居然买了很多方便面，就担心我在婆家吃不好，第二天就来看我了。

我不记得自己伤过多少次父亲的心，记得有个周末临近中午我还在睡觉，电话响了，我看到是父亲。接听了电话，父亲说：“老陈哪，今天天气不错呐。”我还在迷糊中语气有些烦，对着电话说：“爸，你干嘛哪。”父亲好像意识到了，在电话那端急急的说：“妞妞，我打错了啊，你是不是在忙呢？”我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，对父亲说：“爸，没事我挂了啊，忙着呢。”“哎，你早上吃饭没，不要熬......”这端我已经掐断了电话。我不知道父亲当时有多惆怅，我也不知道父亲是不是真的拨错号码了，父亲又做错了什么呢？我想他竟然在慢慢学着不打扰，学着不给儿女添麻烦，却实在控制不住去关心自己的孩子！

有一天晚上，做梦梦到家里，就抽空去看了父亲和母亲。

看到我来，父亲开心的像孩子，好像有无数的话要对我说，但话到嘴边也都是“你又瘦了，穿的太少，别总盯着手机，对眼睛不好......”

我想他是有些害怕的，以前他总问到我的工作，我总是淡淡的说，还行，就那样。他问我在婆家的生活，我总是不耐烦的说，你就别管了。他跟我说他的老友，我总是打断他，让他看电视。他跟我说家里的琐事，我只是嗯两声作为回应，只是一直忙着刷手机。他跟我说咱们拍一张全家福吧，我总说，行，人凑齐了就去，却一直没有兑现过。我想他是害怕了，他怕再提起这些“无聊”的话题，我会更烦他，更不愿跟他一起说话，更不愿回家，更不愿陪他......

从什么时候开始，父亲的爱竟变得如此小心翼翼，他们被时代阻隔在外，如今又被我们无情阻隔在外，我们与父母之间究竟还剩下什么？或许我们已经习惯报喜不报忧，我们已经习惯隔着屏幕互诉衷肠，我们已经习惯让常话家常变成相对无言，我们更是已经习惯面对父母只是无尽索取，却从不曾主动回报。

吃过饭后，我提出回家。父亲照例准备了一些我爱吃的东西，送我出门。我对父亲笑笑，说：“回去吧，外面风大。”每次离开，父亲的眼中总有不舍和失落，我会跟他说：“过两天，不忙了再回来。”父亲总是将这些苍白的话语记在心上，一次次希望，一次次失望。我大步向前迈着，离家越来越远，到街口该拐弯时，我不经意往家门口回头看了一眼。

天哪！父亲竟还倚在门口的墙壁边，一直朝我的方向张望！我看到父亲那日渐佝偻的脊背，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的往下流。父亲的余生竟只剩下了等待和期盼！等待儿女的归来，只希望像小时候一样，可以给自己的孩子买一个气球好开心半天。我们再也回不去小时候，同样，父母也再也不会年轻！

父母需要的多吗？父母最渴望什么？父母还有多少个十年可以等待我们醒悟？父母的爱什么时候才能被我们理解和懂得？

父母在，人生尚有来处，父母去，人生只剩归途。我想，对父母最好的爱就是陪伴，常回家看看。